第三回 賈雨村寅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賈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佑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荐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家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冒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尊兄猶係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梁輕薄仕宦,故弟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心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必叫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者,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才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了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那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了「宗姪」的名帖,進榮府門前投了。彼時買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個復職侯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此是後話。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車輛候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人城中,從紗窗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茂集,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建寧國府」五個大字。

  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想著,又往西不遠,照樣又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也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的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婆子們都已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四個衣帽週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個紫檀架大理石大插屏,轉過了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正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纔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個爭著打起簾子。一面聽見人回說:「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門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霜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了,方欲拜見時,早被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的大哭起來。當下底下侍立之人,無不掩淚泣涕;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家人忙忙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史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的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了。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就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撮擁著三個姐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凝鵝脂,溫柔沈默,觀之可親,此迎春也;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才,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此探春也;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皆是一樣的粧飾。黛玉忙起身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兒,所疼堵獨你母親,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不能見,今見了你,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相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體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問他:「常服何藥?為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路「既捨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外外,外姓親友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一世。」瘋瘋癲癲說些無稽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這裏正配丸藥,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暗想道:「這裡人個個皆歛聲屏氣,恭肅嚴整,此來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正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頭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進來:這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桂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萍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叫做『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養者,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仔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怨不得老祖宗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姑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賈母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他才勸住了,快再休提起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又問道:「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黛玉一一回答。又說道:「在這裏不要想家,想什麼吃的、什麼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一面熙鳳又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兒打掃兩間下房叫他們去歇歇。 

  說話之間,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在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見昨一老太太說的那樣;真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衣裳。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姆姆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到底便易。」賈母笑道:「正是,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遂攜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子人們拉過一輛翠幄清紬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們放下車廉,方命小子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放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氏攙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方才那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粧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面書房中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要傷心,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裏一樣。組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辭,邢夫人苦留吃了晚飯去,黛玉回道:「舅母愛恤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賜了飯不恭,改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才是。」遂命兩三個姆姆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刑夫人送至儀門前,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入榮府,眾姆姆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面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錐彝,一邊是玻璃盒,底下兩溜十六張紫檀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鑿銀的字跡,道: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耳房內。於是老姆姆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的靠背,秋香色金錢蟒的大條褥。兩邊設著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右邊几上文王鼎,左邊几上汝窯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唾盒等物,底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子;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說。

  老姆姆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是兩個錦褥對設著,黛玉度其坐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們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粧飾衣裙、舉止行動,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姆姆聽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落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儘讓的。但我不放心者就只一件:我有一個業胎禍根,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便知了。你以後總不要睬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啣玉而生,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所說的,是啣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叫寶玉,性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們同處,兄弟們自然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一日不理他,倒還安靜些;他縱然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起裡拿著他兩個小夭兒們出氣聒唧一會兒就完了。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瘋傻瘋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說:「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兒,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來找他來,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纔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于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棒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道:「你舅母和你嫂子們是不在這裏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邊第二。傍邊丫鬟執著拂塵漱孟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傍佈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飯粒嚥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裏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事,不得不隨,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然後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便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又問姊妹們念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就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院外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怎生個憊懶人物,懞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下正想著,忽見丫環話未報完,已進來了個年輕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頭上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袍,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掛;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若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如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見你娘來。」寶玉即轉去了。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週圍二轉的短髮,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樓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股風騷,全在眉梢;平生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詞批這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 愚頑怕讀文章;行動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貪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相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不同。只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  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木,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道:「雖然未曾見他過,然我看著面善,心裏就像是舊相認識,今日只做遠別重逢,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二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問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沒有表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何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寶玉道:「除了『四書』,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沒有。」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好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的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東西。」嚇的底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業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眼淚痕哭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把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這妹妹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兒也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問黛玉之房,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在套間暖閣兒裏,把林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廚裏,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鍛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姆姆,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的,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姆姆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隨心,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小丫頭名喚英哥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奶娘外,另有四個教引姆姆;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姆姆與英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寶玉內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頭名喚襲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心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他本姓花,又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卻說這襲人倒有些癡處:伏侍賈母,心中眼中只有個賈母;如今與了寶玉,心中亦只有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裏面黛玉和英哥猶未安歇,他自卸了粧,悄悄的進來,問道:「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炕沿上坐了,英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裏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日才見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狂病來。倘若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故!」因此便傷心起來,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麼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是落草時,從他口中掏出來的。上面現成的穿眼,讓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纔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望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遣來兩個媳婦兒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緣故,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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