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作什麼?」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纔哄你的。」寶玉聽了,纔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裏去了?」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姨媽家寶姐姐的事來,就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麼?」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寶玉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寶玉道:「頭裏我也年紀小,他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他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沒有惱的了。只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念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麼著纔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麼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
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什麼來著沒有?」襲人道:「沒有說什麼。」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裏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齋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裏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又說我偷懶。」襲人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纔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我勸你也該上點緊兒了。昨兒聽見太太說,蘭哥兒念書真好,他打學房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纔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教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麝月道:「這麼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叫學房裏說:既這麼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樂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偺們這裏就不消寒了麼?偺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襲人道:「都是你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二兩銀子。」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襲人道:「為我什麼?」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爺早些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他,只見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日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他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裏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不便言語了。那丫頭回去。
寶玉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玩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著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裏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于是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裏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夫人那裏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著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二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叔叔請安。」巧姐便請了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巧姐道:「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寶玉道:「說什麼?」巧姐道:「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儘子玩,那裏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孝女經』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賈母聽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寶玉道:「你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你念了懂的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給姪女兒聽聽。」
寶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后脫簪待罪和齊國的無鹽安邦定國,是后妃頭裏的賢能的。」巧姐聽了,答應個「是」。寶玉又道:「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巧姐問道:「那賢德的呢?」寶玉道:「孟光的荊釵裙布,鮑宣妻的提甕出汲,陶侃的母截髮留賓:這些不厭貪的,就是賢德了。」巧姐欣然點頭。寶玉道:「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蕙迴文。那孝的,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屍等類,也難盡說。」巧姐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聽著更覺肅敬起來。
寶玉恐他不自在,又說:「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說出,賈母見巧姐默然,便說:「彀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他那裏記得!」巧姐道:「二叔叔纔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一講我便知道好處了。」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道:「我還聽見我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紅,頭裏是二叔叔那裏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什麼柳家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
寶玉聽了更喜歡,笑著道:「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因又向賈母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字。」賈母道:「女孩兒家認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姐兒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咧,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賈母道:「偺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纔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答應著「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好再問。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麼?只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家看晴雯去,五兒跟著他媽給晴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想著,叫他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獃想。
賈母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著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薛姨媽帶著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坐,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
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偺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賈母塌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裏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裏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裏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
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的什麼兒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媽罵他道:『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脫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的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那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墻上,把腦袋撞破,鮮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他纔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懷裏掏出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他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只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纔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裏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
鳳姐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但只你纔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纔過賈母這邊來,不提。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碁,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結。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碁,便道:「只管下碁,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碁是不堪睄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碁,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著。」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碁來,詹光還了碁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總吃虧在打結裏頭。老伯結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姪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隔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臺、花鳥花。一扇上五六十個人,都是宮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恰好用的著。還有一架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什麼時候兒,就報什麼時辰;裏頭還有消息人兒打十番兒。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的兩件,卻倒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來,用幾重白綾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紬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
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放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的都滾到大珠子身邊,回來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賈政道:「這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籃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四,?」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有兩褶,必得高屋裏去,纔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了。
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裏買的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著麼?」賈政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買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閒錢?偺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偺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纔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出去了,告訴賈政,只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
馮紫英只得收拾了,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攪老伯媽?」賈政道:「說那裏的話!」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
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樣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
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姪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馮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雨村又要陞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准不准?」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託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託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陞轉了御史,不過幾年,陞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陞了。」
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纔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託賴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雨村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世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著。」
賈赦道:「什麼珠子?」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賈赦道:「偺們家是再沒有的事。」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們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賈赦道:「偺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
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買赦問那小廝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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