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裏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我昨兒夜裏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頑,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裏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裏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不要在這裏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遙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裏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裏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裏呢麼,老太太那裏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裏。」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遙《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裏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只管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著。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裏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樣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裏頑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裏原是我要唬你們頑,這會子你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著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
,原來往裏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戳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裏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魯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裏,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像背地裏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裏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裏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麼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還記得麼﹖」鳳姐道:「好的時候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他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他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待說。」
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與斜對過當舖裏。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舖裏那裏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他常到當舖裏去,那當鋪裏人的內眷都與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又去說這個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舖裏人撿起來一看,裏頭有釵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裏的人就把他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裏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裏,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鬧香。炕背後空屋子裏挂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裏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鳳姐道:「咱們的病,準是他。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裏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
賈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他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那裏肯認賬。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准。只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閑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裏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裏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裏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裏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裏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裏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裏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裏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自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裏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裏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
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裏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乾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裏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裏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裏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裏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裏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裏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裏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裏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裏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裏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頑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麼這麼糊塗。」雪雁道:「我這裏才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來這裏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裏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裏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裏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裏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裏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兩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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