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走來打了興兒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裡,越發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

  尤二姐纔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做些什麼?」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三姨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瘋瘋顛顛的,說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裏頭更糊塗。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多上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時喜歡,見了我們時,沒上沒下的,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兒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們胡說?偺們也不是見過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的,自然是天天只在裏頭慣了的。要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偺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遶棺,偺們都在那裏站著,他只站在頭裏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偺們?說:「姐姐們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的那樣腌臢,只恐怕氣味薰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拏了他的碗去倒,他趕忙說:「那碗是我吃贓了的,另洗了再斟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麼都過的去,只不太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

  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了頭嗑瓜子兒。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將來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二三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

  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得半月功夫。今兒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回去了。這裏尤氏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他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纔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裏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忙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裏,不知多早晚纔來呢。也難為他眼力!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他等十年。若這人死了,他情願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兒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裏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裏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裏頭有個作小生的,叫做柳湘璉。如今要是他纔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回來了不曾?」

  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老二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意。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獃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裏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他是萍浪跡,知道幾年纔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麼說,只依他便了。」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今日和你說罷: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

  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茗。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

  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裏再悄悄的長行。果見三姐竟像換了一個人是的,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

  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了,一看時,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璉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

  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二弟跡全無。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

  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叫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纔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子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裏,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璉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連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連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定禮。」湘連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禮?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在客中,那裏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裏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湘璉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隨身收藏著,就請拏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說畢,大家又飲了給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邊探望。

  誰知是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閣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果是個斬丁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餘,只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只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叫過的,那裏還敢招惹他去?所以跡一發疏闊了。

  卻說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光景,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家敘些寒溫,賈璉便將路遇湘璉一事說了一回,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及至拏出來看時,裏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他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手,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了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拏來,交給二姐,預備粧奩。    

  誰知八月內湘璉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璉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只等擇日。湘璉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連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

  湘連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連道:「既是這樣,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裏纔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何必再疑?」湘連道:「你既不知他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是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連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連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連笑道:「原是我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  湘連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則他現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逕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連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堂,與尤老娘相見。湘連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

  吃茶之間,湘連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禮。若係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心中便不自在,便說:「這話二弟你說錯了。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湘連笑道:「如此說,弟願領責受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連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返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鞘送與湘連,右手回肘,只望項上一橫,可憐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下嚇的眾人急救不及。尤老娘一面號哭,一面又罵湘連。賈璉忙揪住湘連,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道:「人家並沒威逼,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

  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連快去。湘連反不動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出門正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這樣標緻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信步行來,也不自知了。

 正走之間,只聽得隱隱一陣環珮之聲,三姐從那邊來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連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畢,又向湘連灑了幾點眼淚,便欲告辭而行。湘連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這裏湘連放聲大哭,不覺處夢中哭醒,似夢非夢,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傍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

 湘連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湘連聽了,冷然如寒水浸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裏去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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