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去﹐將中衣褪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纔褪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傷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個分兒。幸兒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著﹐聽丫環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們看著心裏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壓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見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有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息了。﹂正想著﹐只聽寶釵向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就把茗煙的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聽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沈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的﹐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下暗想道﹕﹁打到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固然怕我沈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情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鐘﹐還鬧個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纔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是個本來的實話﹔二則原不理論這些妨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話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聽寶釵這番說話﹐半是唐皇大正﹐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纔我拿來的藥﹐交給襲人了﹐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門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二爺好了﹐親自謝去。﹂寶釵回頭笑道﹕﹁只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裏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去﹐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沈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己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環伺候﹐此時並無可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去。

  這裏寶玉昏昏沈沈﹐只見蔣玉函走了進來﹐訴說忠順王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回頭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纔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打了﹐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說完﹐只聽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打從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說﹕﹁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偺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敢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挨了打﹐也都進來請安﹐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他們到那邊屋裏坐著﹐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道﹕﹁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回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了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香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呢﹐你們好生在屋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逕出了園門﹐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擱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纔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事﹐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挨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纔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幾瓶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他胡蹧蹋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子香露拿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蹧蹋﹔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了﹐去了半天﹐果然拿了兩瓶來﹐遞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綾籤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上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籤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蹧蹋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今日寶玉挨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的話﹐論語﹂說了半截﹐忙又嚥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纔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纔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裏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今老太太疼的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我長長辯著嘴兒勸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纔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不由得又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戚﹐自己也不覺傷心了﹐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就是我們作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筭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到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了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眾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纔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話,我只想著討太太的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戲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說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無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裏﹐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嗎﹕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若叫人哼出一個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性﹐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起來﹔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太﹐罪越發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想前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週全﹐我何嘗又不想到這裏?只是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蹧蹋了身子纔好。我自然不辜負你。﹂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裏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去﹐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呢。﹂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做什麼?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雁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應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我給姑娘送絹子來了。﹂

  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道﹕﹁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個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這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搜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思量﹐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過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綿纏﹐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鮹勞惠贈﹐為君那得不悲傷!   拋珠滾玉只偷潛﹐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繡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潰有無?

  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前﹐揭起鏡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性情﹐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的﹐今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茗煙說的﹐那茗煙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裏坐著﹐說了幾句閑話﹐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兄弟挨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來?﹂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

  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幹的。不用別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拉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編派我?我把那囚攘的牙敲了﹐分明是為了打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業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

  寶釵忙也上來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個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呢?別說別的﹐就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忙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薛蟠道﹕﹁真真氣死了人!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惱為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過﹕﹃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纔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堵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道那個業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賠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裏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下﹐問他﹕﹁那裏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裏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薛寶釵如何對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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