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細想那日搶玉的光景,混推混搡,一點情意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下二奶奶怎麼好?我雖服侍你,究竟沒有在老爺跟前回明,倘或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說;我若是出去,心裡想寶玉待我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萬分難處。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頓減了好些,也難躺著,只好仍舊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奏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又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墓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著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昆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家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發打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斗蓬,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急忙出船,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只見又來了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綠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趕來,那裡趕得上?只聽得三人口中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   ,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一面趕,轉過一小坡,忽然不見。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家人小廝都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便把那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起早先回,賈政隨後趕回。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各處借貸,自己又湊了些。赴刑部交了銀子,將薛蟠放出。他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薛姨媽便把香菱與薛蟠為正室,同過賈府拜謝,見了眾人,彼此聚首。正說著,恰好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來。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一段,大家都痛哭起來,大家又將賈政書中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說了一遍,又道:「偺們家出一位佛爺,還是老爺太太的積德,太太這麼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還恨他呢?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也硬著腸子,撂下了?」薛姨媽聽了,也是傷心。

  寶釵哭得人事不知。王夫人又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聚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坐了胎,心裡方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聚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偺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應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挑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所以纔有這個心。想來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的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服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便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住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恩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便將大道理的話告訴母親,薛姨媽心裡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

  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寶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但是襲人並沒有過明路的。」王夫人道:「我正要和妹妹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怕他又要尋死覓活;若留著他,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人來,也不用告訴他;直等他家裡說定了人家,我們還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了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天,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都已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後景況。然後內眷們相見,想起寶玉,大家又悲傷起來。賈政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點頭和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闕,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于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若在朝中,必可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

  賈政謝恩而出,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弟,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隴翠菴圈在園內,與四妹妹養靜。」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天報恩的話。

  賈璉就將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給周家為媳的話,說了一遍,賈政點頭進去了。賈璉打發人請了劉老老來,應了這件事。劉老老見了王夫人,說些將來怎樣陞官起家的話。

  正說著,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了幾句話,花自芳女人回道:「妹子的親事是城南莊家,現在有房有地,姑爺年紀略大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裡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再來,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

  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兒的死也不回去的說,「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硬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道:「我若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於是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那花自芳悉把莊家的聘禮送與他看,又把自己所辦粧奩一一指與他瞧:「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想:「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在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到迎娶吉期,便委委屈屈上轎而去,心裡原想到那裡再做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莊家辦事,極其認真,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在這裡,又恐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不肯俯就,不禁那姑爺極其柔情曲意的承順。

  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此時莊函念著寶玉舊情,倒覺惶愧,便故意將寶玉所換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就是莊玉函,始信姻緣前定。纔把心事說出。玉函極其敬服,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義夫節婦,孽子孤臣,這「不得已」三字也不可一概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個小廝,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草棚裡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椿奇事!這裡離草菴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

  兩人攜手而行,到了一座茅菴。士隱讓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他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來往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煆煉之寶,非凡甾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帶了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那寶玉有如此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了,卻不明白了,知是仙機,不便再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淫』字固不可犯,只是『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扭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今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伙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適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皇騰達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不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食畢,雨村還要再問自已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菴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只好接引接引。」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就在草菴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別太虛幻境,交割清楚。剛過牌坊,見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了?」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濁物已經回來了。還把他送還原所,將他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

  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正面字跡依然如舊,便看了一遍,見後面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段佳話?等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竟從石化飛來。」想畢,便抄了,仍袖至繁華昌盛地方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糊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更去和石饒舌?直到覺迷渡口草菴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與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拉他,便慢起來。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我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你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掉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掉紅軒曹雪芹先生,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何以認得此人。」雪芹先生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同二三同志,兩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桂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游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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