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並大觀園奏請入官,內廷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鎖。園子因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此時賈政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是賈母心愛的人,王夫人等雖不大喜歡,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內事仍交鳳姐辦理。但被抄以後,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據。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了的,如今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週到?不免怨言不絕。鳳姐也不敢推辭,在賈母前扶病承歡。
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寫書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掛念。於是賈母放心,刑夫人尤氏也略寬懷。
一日,史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雲也將那裏家中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淚。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覺悲傷起來。史湘雲解勸一回,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今年雖是緩決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賈母道:「你還不知道呢:昨日蟠兒媳婦的不明白,幾乎又鬧出一場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那夏奶奶沒的鬧了,自家攔住相驗,你姨媽這裏纔將皮裏肉的打發出去了。如今守著蝌兒過日子。這孩子卻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裏尚沒完事,不肯娶親。你刑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還沒滿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說說,真正是『六親同運』:薛家是這麼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爺一死,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是個小氣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飢荒;甄家自從抄家以後,別無信息。」
湘雲道:「三姐姐去了,曾有字回來麼?」賈母道:「自從出了嫁,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是日夜惦記。為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提親。環兒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裏的時候更苦了。只可憐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還是這麼瘋瘋癲癲,這怎麼好?」
湘雲道:「我從小兒在這裏長大的,這裏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諒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的一樣熱鬧,不知道怎麼說說就傷起心來了,所以我坐了坐兒就到老太太這裏來了。」賈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罷了;他們年輕輕的人兒,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纔好,只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湘雲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後兒的生日麼?我多住一天,給他拜個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麼樣?」賈母道:「我真正氣糊塗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後日可不是他的生日麼!我明日拿出錢來,給他辦個生日。他沒有定親的時候,倒做過好幾次,如今過了門,倒沒有做。寶玉這孩子,頭裏很伶俐,很淘氣;如今因為家裏的事不好,弄得這孩子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兒媳婦還好。有的時候這麼著,沒的時候也是這麼著,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倒難為他。」
湘雲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逗他們,看他們怎麼樣。但只他們嘴裏不說,心裏要抱怨我,說我有了----」剛說到這裏,把個臉飛紅了。賈母會意道:「這怕什麼?當初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說說笑笑,再別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纔好呢。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裏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後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裏,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也不見他有什麼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兒,又多心,所以到底兒不長命的。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後兒寶丫頭的生日,我另拿出銀子來,熱熱鬧鬧的與他做個生日,也叫他喜歡這麼一天。」湘雲道:「老太太說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姊妹們都請了來,大家敘一敘。」賈母道:「自然要請的。」一時高興,遂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兩天的酒飯。」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
次日,傳話出去,打發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過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綺都來了。
寶釵本不知道,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薛姨太太來了,請二奶奶過去呢。」寶釵心裏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他母親。只見他妹子寶琴並香菱都在這裏,又見李嬸娘等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完了,所以來問候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後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和李家姊妹們問好。
湘雲在傍說道:「太太們都請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寶釵聽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便說:「姐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不敢的。」正推讓著,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聽見寶釵自己推讓,他心裏本早打筭過寶釵生日,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見湘雲等眾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湘雲笑道:「扯臊!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諒這些人為什麼來?是老太太請的!」寶釵聽了,心下未信,只聽賈母和他母親道:「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家裏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今日我給他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裏才安,他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雲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寶釵低頭不語。 寶玉心裏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必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他,他也不來理我;如今聽他的話,竟和先前是一樣的。為什麼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的靦腆了,話都說不出來?」正想著,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隨後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家廝見一番。
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趕來見見,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偺們家正是晦氣時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有來,直哭了兩三天。」鳳姐道:「今日為什麼肯放你回來?」迎春道:「他又說偺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纔放我來。」說著又哭起來。賈母道:「我原為悶的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個悶兒,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
鳳姐雖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笑。賈母心裏要寶釵喜歡,故意的慪鳳姐兒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幾時沒有聚在一處,今兒齊全!」說著,回過頭去,看見婆婆、尤氏不在這裡,又縮住了口。賈母為著「齊全」兩字,也想那邢夫人等,叫人請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不敢不來,心內也十分不願,想著家業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過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彩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裡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只許偺們娘兒門樂一樂。」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裏頭打混,但不與湘雲寶琴同席,便在賈母身傍設著一個坐兒,他替寶釵輪流進酒。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再到各處行裏去。若如今行起禮來,大家又鬧規矩,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寶釵便依言坐下。
賈母又向眾人道:「偺們今兒索性灑脫些,各留一兩個人伺候。我叫鴛鴦帶了彩雲、鶯兒、襲人、平兒等在後間去也咪喝一鐘酒。」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麼就好喝酒去呢?」賈母道:「我說了,你們只管去。用的著你們再來。」鴛鴦等去了。
這裏賈母纔讓薛姨媽等喝酒。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急著道:「怎麼著?大家高興些纔好!」湘雲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麼著呢?」鳳姐道:「他們小的時候都高興,如今礙著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著冷淨了。」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麼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去了。不如老太太出個主意,叫他們行個令兒罷。」賈母側著耳朵聽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寶玉聽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後間去找鴛鴦,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鐘罷。何苦來,又來攪什麼?」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的,叫你去呢。與我什麼相干?」鴛鴦沒法,說道:「你們只管喝,我去了就來。」便到賈母那邊。
老太太道:「你來了麼?這裏要行令呢!」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纔來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麼令?」賈母道:「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個新鮮玩意兒纔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股骰子來,大家擲個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鴛鴦道:「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盃;擲出名兒來的每人喝酒的盃數兒,擲出來再定。」眾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鴛鴦便打點兒,眾人叫鴛鴦喝了一盃,就在他身上數起,恰市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么」。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盃。」于是賈母、李嬸娘、邢、王兩夫人都該喝。
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兒,下家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來的罰一盃。」薛姨媽道:「你又來筭計我了,我那裏說的上來?」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鍾就是了。」薛姨媽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閒學少年』。」
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兒了,這叫『劉阮入天台』。」李紋便接著說了個「二士入桃源」。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賈母道:「這要喝酒了。」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燕引雛』。眾人都該喝一盃。」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眾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麼呢?『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閒看兒童捉柳花』。」眾人都說好。
寶玉巴不得要說,只是令盆行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么」,便道:「這是什麼?」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鍾再擲罷。」寶玉只得喝了又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寶玉知是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兒是誰。」寶玉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兒。」
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聽了,趕到李紈旁身傍看時,只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裏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麼我家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復又看看湘雲寶釵,雖說都在,只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燥得很,脫脫衣裳去,掛了籌,出席去了。史湘雲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諒寶玉擲不出好的來,被別人擲了去,心裏不喜歡,才去的;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只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盃。」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麼來。」
小丫頭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在盆裏只管轉。鴛鴦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不好了!我輸了。」賈母道:「這是不筭什麼的麼?」鴛鴦道:「名兒倒有,只是我說不出曲牌名來。」賈母道:「你說名兒,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雲,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眾人道:「這句很確。」 賈母道:「這令完了,偺們喝兩盃,吃飯罷。」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裏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衣裳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頭到了新房子裏,只見五兒在那裏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裏去了?」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道:「我打老太太那裏來,太太叫我來找,豈有在那裏倒叫我來找的呢?」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小丫頭沒法,只得回來,遇見秋紋,問道:「你見二爺那裏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那裏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裏就是了。」小丫頭答應著,不便說明,只得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眾人也不理會,吃畢飯,大家散坐閒話,不提。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趕來,問是怎麼了。寶玉道:「不怎麼,只是心裏怪煩的。要不趁他們喝酒,偺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裏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裏,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他既在這裏,瞧瞧他住的房屋,怎麼樣?」襲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又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只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寶玉問道:「這小門兒開著麼?」婆子道:「天天不開。今日有人出來說,預備老太太要用園裏的果子,纔開著門等著呢。」 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才要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裏不乾淨,常沒有人去,別再撞見什麼。」寶玉仗著酒氣,說道:「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偺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麼!」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只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淒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個月不准我到這裏,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杆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館麼?」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都忘了。偺們只管說話,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回頭用手指著道:「這纔是瀟湘館呢。」寶玉順著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麼?偺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只因襲人怕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要用言混過。後來見寶玉只望裏走,又怕他招了邪氣,所以哄著他,只說已經走過了。那裏知道寶玉的心全在瀟湘館上。
此時寶玉往前急走,襲人只得趕上。見他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聽什麼?」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麼?」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麼沒有?」襲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這裏,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這裏的路兒隱僻,又聽見人說,打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淚來,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這是父母做主,並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
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怎麼和二爺到這裏來?老太太、太太急的打發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和二爺到這裏來了,唬的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叫我帶人來趕。還不快回去呢!」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兩個人拉著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只得回來。
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寶玉交給你,怎麼今兒帶他園裏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麼,又鬧起來,那可怎麼好?」襲人也不敢分辨,只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裏吃驚。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麼?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裏逛逛,今日趁著酒興走走,那裏就撞著什麼了呢?」鳳姐在園裏吃過大虧的,聽到那裏,寒毛直豎,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湘雲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麼仙去了!」寶玉聽著,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賈母道:「你到園裏沒有唬著呀?不用說了。以後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是你鬧的,大家都早散了。去罷,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過來,我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別為他再鬧出什麼原故來。」
眾人聽說,遂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裏住下,史湘雲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裏去了。餘者各自回去,不提。
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噯聲嘆氣。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裏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麼樣的光景。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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